唐顺之:《任光禄竹溪记》[竹溪公:十四世]-宜兴任氏家族(一本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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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顺之:《任光禄竹溪记》[竹溪公:十四世]
[编辑:任安砂 时间:2014-10-16 18:22:33]
 

任光禄1竹溪记

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,见其所蓄,自绝徼(2)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,而所不能致者惟竹。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,其为园,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,或千钱买一石、百钱买一花,不自惜。然有竹据其间,或芟(3)而去焉,曰:毋以是(4)占我花石地。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,辄不惜数千钱;然才遇霜雪,又槁以死。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,则人益贵之。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: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。

呜呼!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。然穷其所生之地(5),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,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。而绝徼海外,或素不产竹之地,然使其人一旦见竹,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。是将不胜笑也。语云:人去乡则益贱,物去乡(6)则益贵。以此言之,世之好丑(7),亦何常之有乎!

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(8)之上,遍植以竹,不植他木。竹间(9)作一小楼,暇则与客吟啸其中。而间谓余曰: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,独此取诸土(10)之所有,可以不劳力而蓊然(11)满园,亦足适(12)也。因自谓竹溪主人。甥其为我记之。

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,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?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,而不欲以告人欤?昔人论竹,以为绝无声色臭味(13)可好。故其巧怪不如石,其妖艳绰约(14)不如花。孑孑然,孑孑然(15)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(16),不可以谐于俗。是以自古以来,知好竹者绝少。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?不过欲以此斗富,与奇花石等耳。故京师人之贵竹,与江南人之不贵竹,其为不知竹一(17)也。

君生长于纷华(18)而能不溺乎其中,裘马、僮奴、歌舞,凡诸富人所酣嗜,一切斥去。尤挺挺不妄与人交,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,此其于竹,必有自得焉。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(19)?然则(20)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,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,而后快乎其心。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,而其好固有不存也。

嗟乎!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!吾重有所感矣![1] 

作品注释

1光禄:官名,光禄寺卿或少卿。任氏,名卿,字世臣,号竹溪,宜兴人,生于明宏治戊午五月十六日,卒于嘉靖甲寅八月初十日。曾历任光禄寺署丞、湖广都御史等职。所居皆艺竹,故号竹溪。其后人多名士,如清名臣任宏嘉、任道熔,近现代名人任凤苞、任显群、任百尊、任九皋、任筑山、任晋生等。

2)绝徼:极远的边地。徼,边界。

3)芟:锄除。去:去除。

4)是:这。

5)穷其所生之地:探求它的原产地。穷,彻底追求。

6)去乡:离开本土。

7)世之好丑,亦何常之有乎:这两句是说,世人对于美丑的看法,是不固定的。

8)荆溪:水名,在江苏南部,经溧阳宜兴,注入太湖

9)间:间隙。这里指偶然。

10)土:这里指本土,本地。

11)蓊然:丛密的样子。

12)适:《广韵》:适,乐也。

13)臭(xiù)味:气味。

14)绰约:柔美的样子。

15)孑孑然:形容孤高的样子。偃蹇孤特:偃蹇,高傲的样子。《左传·哀公六年》:彼皆偃蹇,将弃子之命。杜预注:偃蹇,骄傲。孤特,孤高、独立。

16)谐:协调。

17)一:一样的。

18)纷华:指富贵繁华的生活。

19)而举凡万物,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:这两句是说,只要人们喜爱某种东西,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对于那种东西的追求。间,间隔,阻止。

20)然则:既然这样……那么。[1] 

作品译文

我曾经游观过京城世宦富贵人家的亭园,见那里收藏的东西,从极远的边地到海外,奇异的花卉石子没有不能罗致的,所不能罗致的只有竹子。我们江南人砍伐竹子当柴烧,筑园构亭也必定购买寻求海外的奇花异石,有的用千钱买一石,有的用百钱买一花,并不吝惜。然而如有竹子占据在当中,有时就将它砍去,说:不要让它占了我种花置石的地方。但京城人如果能觅到一竿竹子,常常不惜花费数千钱来购买;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,便又都干枯而死。正因为它的难以寻觅而且又多枯死,人们因此就更加珍爱它。而江南人中有人讥笑他们说:京城人竟把我们当柴烧的东西视为珍宝。

呜呼!奇花异石诚然为京城与江南人所珍爱。然而追溯它们的产地,则边地和海外人看待它们,我想也与竹子在江南没有什么大的区别。而边地海外,或许是从不出产竹子的地方,假如让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,我想他们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爱和看重它。这种情况恐怕是笑不完的了。俗语说:人离乡则愈贱,物离乡则愈贵。如此说来,世上的美丑好恶,又有什么不变的标准呢!

我的舅舅任光禄君在荆溪的边上构筑了一个亭园,到处种竹,不种其它的花木。竹林间造了一座小楼,有空就与客人在那里吟诗啸歌。他偶然对我说:我不能与有势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胜况,单独在这里取山地本来所有的东西,可以不化费劳力而使满园苍翠葱茏,也足以自适。因此自称是竹溪主人。请外甥为我记述一下吧。

我认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与有势力者攀比,而随意取其当地所有?恐怕还是对竹独有特殊的爱好,而不愿意把它告诉别人吧?过去有人谈论竹子,以为它决没有动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爱。所以它奇巧怪异不如石,妖艳柔美不如花,孑孑然有如高傲独立的士人,不能与尘俗混同合一。因此自古以来,知道珍爱竹子的人极少。那么京城人难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爱的吗?他们不过是想用此与别人争夸富贵,如同用奇花异石向人炫耀一样。所以京城人的珍爱竹子,与江南人的不重竹子,他们同属于不知竹是一样的。

任君在繁华纷闹中生长,而能不沉溺其中,衣饰车马僮仆歌舞,凡是富贵人家所沉湎嗜好的,一切摒斥而去。尤其是方正刚直不随意与人交往,凛然有高洁独立之气,这正是任君对于竹子必有自得的地方。世上可喜可玩的万物,原有不能割舍的?那么虽然假使竹子不是这里的土地所有,任君也将竭尽其力予以收集,然后心里才高兴。任君的财力虽然使他能尽量寻觅奇花异石,然而他的爱好本不在此啊。

可叹啊!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为人贵重,对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。[1]

作者简介

唐顺之(15071560明代儒学大师、军事家、散文家,抗倭英雄。字应德,一字义修,号荆川。汉族,武进(今属江苏常州)人。嘉靖八年(1529)会试第一,官翰林编修,后调兵部主事。当时倭寇屡犯沿海,唐顺之以兵部郎中督师浙江,曾亲率兵船于崇明破倭寇于海上。升右佥都御史,巡抚凤阳,至通州(今南通)去世。嘉靖三大家之一,嘉靖八才子之一,文武全才,提倡唐宋散文,与王慎中、归有光合称嘉靖三大家,是明代重要文学流派唐宋派代表人物。[2] 他是明中叶重要散文家。与王慎中茅坤归有光等同为明代重要文学流派唐宋派代表。唐顺之的文学主张早年曾受前七子影响,标榜秦汉,赞同"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"。中年以后,受王慎中影响,察觉七子诗文流弊,尤其是散文方面,七子抄袭、模拟古人,故作诘屈之语。于是抛弃旧见,公开对七子拟古主义表示不满,提出师法唐宋而要"文从字顺"的主张。著有《荆川先生文集》、《六编》,谥号襄文。